拖拉机“突突”地往前开,车斗颠簸,坐在土豆麻袋上的姜小满却稳如泰山。
开拖拉机的李大牛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个“从天而降”的娃娃,脑子还是懵的。这娃娃怎么从那么高的谷堆上跳下来,一点事儿没有?而且,后面那群人闹哄哄的,尤其是裹着草席那两口子,看着就不正常。
“小娃娃,你这是干啥?你家大人呢?”李大牛放慢车速,回头问道。
姜小满从破烂的小书包里掏了掏。
李大牛以为她要掏什么吃的,结果,一张崭新的十元“大团结”递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叔叔,去镇上,这是车钱。”姜小满的声音又甜又糯。
李大牛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。
十块钱!
他开着拖拉机帮公社拉货,一个月累死累活,也就三十块钱工资!这娃娃坐一趟车就给十块?这都够他婆娘孩子扯好几尺布做新衣裳了!
李大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再看姜小满那张干净漂亮的小脸,还有那一身虽然老旧但整洁的棉袄,心里瞬间有了判断。这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。再联想到刚才村里那乱糟糟的场面,和姜小满那句“我要去找我当团长的亲爹”,他心里大概有了谱。
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落了难,被黑心亲戚欺负了!
“好嘞!坐稳了!”李大牛一把接过钱,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,态度立刻变了。他不再是问询,而是充满了保护欲。脚下油门一踩,拖拉机的速度快了不少。
谷堆下,赵桂花眼看着姜小满坐着拖拉机就要跑远,那可是卷走了她家所有家当的“罪魁祸首”啊!钱、粮票、金牙……全在那小贱蹄子的包里!
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她一把扯掉身上那块碍事的破草席,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,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,光着脚丫子,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夜叉,朝着远去的拖拉机就追了上去。
“小贱人!你给我站住!把钱还给我!”
“杀千刀的!你跑不掉的!我要扒了你的皮!”
赵桂花一边跑,一边发出尖利的咒骂。她跑得披头散发,脚底板那被图钉扎穿的伤口在雪地里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痕。
村民们都看傻了。
刚才还只是觉得这家人丢人现眼,现在看着赵桂花这副光着身子在雪地里狂奔追车的疯魔样,所有人都觉得后背发凉。
“疯了!赵桂花这是真疯了!”
“我的娘欸,这哪是人啊,这是鬼上身了吧?”
姜有财站在原地,看着自己媳妇那不成体统的样子,又看看周围人鄙夷又恐惧的目光,两腿一软,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,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完了。
全完了。
拖拉机越开越快,但赵桂花常年干农活,脚力惊人,竟然死死地吊在车后头,距离越来越近。
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车斗里的姜小满,脸上是扭曲的恨意,伸出手,指甲像爪子一样,眼看就要够到车斗的边缘。
李大牛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,吓得手都抖了一下。“那婆娘追上来了!她要干啥?”
姜小满回头看了一眼。
她看到赵桂花那张因愤怒和寒冷而变得青紫的脸,还有那张因为掉了金牙而漏风的嘴,正一张一合地喷吐着恶毒的咒骂。
姜小满没有骂回去。
她只是猛地转过头,抱住李大牛的座椅靠背,用一种带着哭腔、惊恐万状的语气,对着李大牛的后脑勺大声尖叫:
“叔叔!开快点!开快点啊!”
“后面有疯狗追上来了!那疯狗要咬人了!”
“疯狗?”李大牛一愣。
他再从后视镜里看去,只见那个披头散发、衣不蔽体、面目狰狞的女人,正张着血口,奋力地朝车扑来。
那模样,可不就跟村里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一模一样!
李大牛脑子“嗡”地一下,一股寒气从尾巴骨窜了上来。要是被这疯婆子缠上,别说十块钱,自己都得惹一身骚!
“坐好了你!”
李大牛大吼一声,心一横,把油门一脚踩到了底!
拖拉机像是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,猛地向前一窜!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,排气管里喷出一大股又浓又黑的柴油烟,劈头盖脸地糊了赵桂花一脸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
赵桂花被黑烟呛得连连咳嗽,脚下一个踉跄,速度慢了下来。
就这么一耽误,拖拉机已经绝尘而去。
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她所有希望和财富的拖拉机,变成一个小黑点,最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。
“啊——!”
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,回荡在靠山屯空旷的雪地里。
赵桂花腿一软,彻底瘫倒在地,在漫天飞扬的尘土和村民们复杂的目光中,嚎啕大哭。她那副又疯又癫、又可怜又可恨的模样,将会在未来十年,成为十里八乡所有村庄教育孩子、背后嚼舌根时,最生动、最深刻的反面教材。
而拖拉机上。
姜小满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,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。
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已经完全看不见的村庄,那里有她的前世的终结,也有这一世的开端。
从今天起,靠山屯的姜小满,死了。
活下来的,是末世归来的阎王。
她收回目光,看向前方通往城镇的、崭新的道路。
爸爸,我来找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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