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6
华贵妃失势后,她身为将军的父亲、兄长纷纷被贬。
皇帝提拔了几个新人,朝堂上展开了新局面。
至于后宫……
萧桓满意地看着接受册封的我,甚是骄傲:“短短一年,你已经是瑶妃了。”
“其实帝王之道,在于凡事讲究制衡。皇后是正宫,好比名分上的权臣,根基深厚,势力盘根错节,轻易动不得。贵妃就是不安分的藩王,仗着点宠爱和家世,处处想跟权臣分庭抗礼,野心勃勃。如今没了藩王,权臣一方独大,非皇帝所愿。你的出现恰逢其时。”
萧桓不愧老谋深算。
他很快为我制定了下一步计划:取林昭仪而代之。
这次我没有照做。
“妇人之仁!皇后当年能做的,你为什么不能?”他耐着性子分析局势:“裕王的母妃是外族人,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大位。睿王早年赛马断了腿,即便再聪慧过人也难以服众。唯有七皇子,是你抗衡太子的唯一筹码。”
我恍若无意提起:“不是还有早年丧母的五公主吗?”
没想到他却恼了:“一个女子如何担得起社稷重任。你想指望她,简直是天方夜谭。”
其实五公主的聪慧并不在几个皇子之下,小小年纪跟着兄长赈灾、治河,等大些不便出去了,就呆在宫里编书、写策论。
我路过上书房时见过她一次,听她的高谈阔论和举手投足,和宫里娇养出来的女人很是不同。
见萧桓真的动气,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:“林昭仪祖上是开国功勋,她和幼子,我都不屑于动,总之,我有自己的谋算。”
萧桓眼中全是对我不自量力的轻视:“走别的路不仅辛苦,风险也更大。莫不是你想扶持自己的孩子?可……”
他忽然截住话头,我恍若不觉,只认真对着铜镜,缓缓将一支步摇插入发间。
“可是什么?凭你的谋算,瞅瞅如今皇后和太子微妙的关系,就该知道孩子终究是自己的稳妥。我正值妙龄,如何不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?”
“还是你早就知道,这根本不可能。”
我定定地看着萧桓。
“我从没问过你,萧桓,你究竟是哪朝哪代的皇帝?我们整个王朝的命运对你来说是已经存在的事实,还是不可预测的天机?”
他久久没有回答。
他有自己的秘密。
我也是。
7
我的宠爱在几个新入宫的美人面前,逐渐淡了下来。皇后的为难开始摊在明面上,请安时罚跪,饭菜和例银克扣,甚至听我多咳了一声,就以染病为由撤掉了我的绿头牌。
皇帝是没空管这些的,萧桓提醒过,但我仍不愿对林昭仪下手。
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故人了。
我的伴驾机会也不比从前。原本像外使朝拜、公主下嫁、节日庆贺这样的宫宴,皇帝必会让我坐在身侧。可现在只能坐在最角落。
就如今日太子大婚。
他依然意气风发,带着和煦的笑,倨傲却不失礼节地回应每一个恭贺的人。
萧桓幽幽翻了个白眼:“换了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妻子,想必他心里懊恨极了,偏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,皇家人还真是适合去南曲班子。”
我没理他,端起一杯酒朝太子走去:“恭祝太子殿下喜得良缘。”
萧桓乐于看这样的热闹:“你还真是会往人伤口上撒盐。”
太子笑意不减:“这都多亏了瑶妃娘娘的谋算。”
“太子殿下这话我听不懂,婚事是你父皇定的,与我何干。”
“瑶妃口齿伶俐,不愧是孟太傅的女儿。”
我的心骤然抽痛。
“不管你想做什么,这杯酒,我都是真心实意敬你的,孟瑶妹妹。”
太子一饮而尽,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几分怜惜。
萧桓像是窥见了难以言说的秘闻,惊呼道:“他怎么唤你梦瑶妹妹,难不成当年你和他?有过一段情?我的天爷,又是一对被世仇裹挟的苦命鸳鸯。瑶妃,你老实说,是不是还对他有情?”
在众人的恭贺声中,太子牵着太子妃向殿外走去。
他看向她的目光,温柔,缱绻。
我不禁想到当年。
“如果爹爹没出事的话,我和他应该也成亲了。”
“他说过要带我去草原纵马,去山间看落日,我们会像一对普通夫妻,晨起描眉弄妆,午后品茶赏花,夜晚灯下谈心,若是雨天,他就撑一艘船带我去湖上听曲,遇上下雪,就陪我一起去园子里看红梅。”
“我们本不应该像现在这样。”
人声鼎沸中,林昭仪看出我脸上的醉意。
她走过来扶起我,轻声说:“我带你回去。”
8
翌日,原本急着催我起床的宫女忽然改了口风,说皇后宫中出了大事,现下已被禁足,让我不用急于一时。
萧桓说:“看来你在皇后宫里埋的布娃娃,终于派上用场了。巫蛊之术向来是帝王的死穴。”
我伸了个懒腰:“昨夜太子大婚,皇帝定会留宿凤鸾宫。要不是太子孝顺,一大早就携新妇去中宫请安,再提起树下的仙人醉是要给太子妃的礼物,那西墙角的布娃娃,还真不知道有什么由头能被发现。”
宫里向来没有不透风的墙,皇后用巫蛊诅咒皇帝的事情一下传得沸沸扬扬。
听说事发时,皇后坚持不肯认罪,她一直喊冤,说自己诅咒夫君有悖常理,定是别人栽赃陷害。太子也象征性求情了几句。
皇帝在及其震怒之下,打了她一个巴掌,但没有发落,只是禁足。
很快,宫中有子嗣的嫔妃都被带去问话。
这期间,皇帝倒是抽空来了我这儿。我按萧桓说的,没有拉踩皇后,反而说了好话。
“皇后娘娘执掌后宫多年,果敢刚毅,怎么会有如此行径。再者太子已经养在她的膝下,无论以后如何,她都是皇太后,何苦多此一举。”
“臣妾不懂国事,只知道凤位易主,天下生变,这件事还是要细查。臣妾也觉得奇怪,皇后宫中那么大的地方,怎么偏偏就那一小块挖出了布娃娃,会不会是有宫人从中作祟?”
皇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。
但萧桓说,我这番话的作用已经达到。
“一旦你落井下石,就会引起皇帝猜疑。眼下是时候用人了。”
这事僵持了七八日,后宫人人自危,前朝求情的和踩一脚的人比比皆是。
正当事情僵持之际,凤鸾宫有位宫女受不住刑罚,招了一桩事:曾在皇后的寝宫看见过龙袍。
于是一场浩荡的搜宫开始了。
这次,不仅是龙袍,连带着被翻出来,还有东墙角的一个布娃娃。
与之前不同的是,上面写着皇帝的生辰。
这下皇帝彻底震怒,秉雷霆之势而下,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皇后的倒台相当惨烈。
凤鸾宫的宫人们半数被杖毙,其余的都赶出了宫,永不复用。
皇后的父亲,也就是如今的丞相大人,又派了几个身在高位的门生在朝堂上求情,即刻被判了流放。
等丞相颤巍巍再开口,皇帝直接以“不敬天子,助纣为虐”为由将其枭首示众。
皇后的叔父跪在大殿外求情,淋了整整两日的雨,似乎是把皇帝的心跪软了。
皇帝决议不再株连,为表皇恩,将李家的嫡女赐婚给七皇子。有了这个新靠山,皇后母家的势力已分崩离析。
没人会再为了一个已经无法挽回的败局,去牺牲自己的利益。
至于皇后自己,在一个清晨,被送饭的宫女发现她浑身僵硬,早没了呼吸。
9
又过了半年,我终于决定再次出手。
萧桓见我在皇帝的参汤里下药时,惊得眼珠子都出来了。
“你现在杀了他,不就等于把皇位拱手让给太子吗?”
我晃了晃碗盏:“那正合我心意。”
“他逼死了你的父亲,连累孟家,就因为年少那点虚无缥缈的情谊,你就罢手了?难道你忘记自己在掖庭局受过的苦吗?”
“谁说我和太子有情了。”
萧桓一脸震惊。
“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,远的对我来说彷佛是上辈子。”
太子五岁上时,我父亲授皇帝之命做了他的老师。
父亲打过太子戒尺,罚他抄过书,骂过他不够勤勉,但也心疼他小小年纪强装大人的倔强。
在父亲的提议下,太子拥有了两个伴读。一个是我,一个是当时的林将军之子,林笙。
算起来,我和林笙早就认识。
那是上元灯会,我和嬷嬷被人群冲散,走了快一个时辰,都没找到。
是林笙找到了我,开始我很警惕,直到看清他的脸和手里提着的小兔子灯笼。
“这个送给你,你别哭了,好丑。”
“你是哪家的,我送你回去。”
长我三岁的林笙,像个小大人一样,牵着我走在人声鼎沸的街上。
他侧过脸,眼睛明亮得仿佛夜空中的星。
这样好看的男子,谁会不喜欢。
以致于在学子监看见他的第一眼,我更加认定这是天定的姻缘。
“你还记得小兔子灯吗?”
他点点头,唇角微微弯了弯。
他写的字潦草,我便看太子的字过于方正;他平时喜爱研究堪舆秘术,我就嫌太子只知道死读书,过于无趣。
总之,我当时看林笙,哪哪都好。哪怕他是个独眼,我也会觉得是天下人都多长了一只。
太子对我的心思很不满,因为以他当时的年纪,还不能理解我怀春的心思,私以为我要同他抢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。
于是太子开始处处为难我。他揪我的辫子,把墨水蹭在我衣角,还故意让我给他拿厚重的古籍。
这个时候,林笙站出来了。
他说:“你不能欺负孟瑶。”
太子不忿:“为什么?每次她在,你都不跟和我玩蛐蛐了。”
“因为我喜欢她啊,所以要花点时间独处。以后长大了我还要娶她。至于你,咱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。”
躲在墙角的我,听得小脸通红。
从那天起,我就不再看太子不顺眼了。
要不是他,我怎么会知道看似对所有事都不过尔尔的林笙,也是喜欢我的。
我八岁那年,他要随父亲远赴幽州平叛。
临走前,我哭了好久。
太子站在我身后,一个劲儿递帕子。
“孟瑶,你哭得我脑仁疼,真不知道林笙喜欢你什么。”
十二岁的林笙,骑上马,逆着光,身上的披风扬起,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。
他言之凿凿:“我喜欢孟瑶是不需要理由的。”
我从来没想过,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。
10
太子宽慰我,幽州的叛乱不足为惧,不过月余就能回来。
“到时候他有了功绩,就能有封赏,以后娶你时,孟太傅也不至于太为难。”
说这话时他已经是个胸怀韬略的皇家典范了。
所以我相信了。
可我等来的,是林笙的死讯。
外人都说幽州军饷被贪,粮草也没有及时送到,守城的将士弹尽粮绝之际,被叛军围剿,无一人生还。
按说负责此次押运的人,应当判重罪。
可不巧,那人是皇帝亲舅舅的儿子。
板子高高举起,最后轻轻落下。
太子跟我说这些的时候,我的眼里、心里全是恨意。
“这世间的公道究竟在何处?林家为国为民,到最后竟是死在自己人手中。”
太子红着眼承诺:“孟瑶妹妹,我会给你一个说法,给林笙一个说法。”
他借着巡盐务的机会,偷偷绕道到幽州,搜集了许多证据。本想着呈给皇帝,谁料一句“被小人蒙蔽”,使得龙颜大怒。
皇帝斥责他心怀不轨,立身不正,却对那些板上定钉的证据不屑一顾。
“别以为朕刚立了你,就了不得。朕膝下还多的是皇子。”
自此,太子终于明白,林家的公道他讨不回来。
因为那背后是巍巍皇权。
我的父亲就是在此时站出来顶罪的。
他对太子早已不是简单的君臣之礼,他欣赏太子的仁德、公正和治世之才,指望着未来太子能够给朝局带来新气象。
一种当今皇帝给不了的气象。
于是父亲主动认罪,说因旧年曾和国舅爷有过龃龉,想趁此机会报私仇,才教唆太子殿下,就连那些证据也是自己一手伪造。
抄家、下狱、上断头台。
也许父亲自己也没想到,后果竟如此惨烈。
可他走得甘之如饴。
直到掖庭局的大门缓缓关上前,我最后一次回头时,瞥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。
我对太子那唯一一点恨意也没有了。
真正背负一切的人,其实是他。
忍辱向上攀爬的,也是他。
皇后是杀母仇人,皇帝多疑难测,他在如履薄冰的宫中一步步撑到今天。
他是我的盟友。
我们有着一致的目标。
11
萧桓良久没有说话。
我继续道:“萧桓,是你一手铸就了今日的我,我对你是感激的。所以我也很想知道,面对倾力培育你的太子殿下,你为何有诸多不满?甚至想借我的手铲除他。”
他愣了半晌,轻笑道:“你都猜到了?”
“桓这个字,他从幼时起就很喜欢,还说以后若是有了孩子,定要以此为名。”
许是我语气中的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些事,他回忆道:“后世对他的评价多半是好的,在位时国库充盈,再无战事,可是他不该,万万不该和女人共享这盛世江山。”
我眯起眼睛:“你是说……太子妃?”
他点点头,眼里满是不甘:“我本来已经登上皇位了。父皇临死前,的确传位于我,可他也给了母后一份随时可以废掉我的诏书,他听信姑姑的谗言,说什么天下之重任,能者担之,不应囿于男女之别。”
“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,是他将我的龙椅置于炭火之上。这种剜心蚀骨的恨,你没经历过,自然不能体会。他对于你是挚友,是爱人的同伴,于我而言则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!”
“初登大宝之时,我也勤勉过,我也想用双手开创一个盛世,可那母后和姑姑却处处掣肘,说我荒唐、酗酒、纵情声色也就罢了,最后甚至提出要辅政。这个天下,到底是我的天下,还是她一个女人的!”
他情绪越来越激动,面目也变得狰狞。
我叹了口气,悲悯地看着他:“父不知子,子不知父,你在这场迷局里,不知何时才能解脱。”
12
太子继位那日,萧桓在我的脑中消散了。
没有任何征兆。
我去佛堂给他上了香,祈求神灵让他早日轮回。
皇帝和林太妃目送我上了马车。
故人再聚,今非昔比,多言只会徒增忧愁。
临走前,我掀开车帘又看了一眼七皇子。
长得真的很像他舅舅。
恍惚间,我看见十几岁的林笙,逆着光,用清凌凌的眸子看向我。
“孟瑶,战场上刀枪无眼,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?”
我站在原地,眉眼皆是笑意:“我等你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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