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北京,暑热未消。
中国棋院坐落在天坛公园旁,是一栋古朴的四层建筑。院子里有几棵老槐树,蝉鸣声从枝叶间漏下来,和棋院里棋子落盘的脆响交织成独特的韵律。
时光、俞亮、洪河拖着行李箱站在棋院门口,仰头看着那块牌匾。黑底金字,遒劲有力——中国围棋协会。
“终于……到了。”洪河喃喃道。
俞亮率先迈步:“走吧。”
办理报到手续,分配宿舍,领取训练计划表。一切都有条不紊,但也透着职业世界的冰冷——这里不再有学校的庇护,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棋士,胜负自己承担。
宿舍是四人间,但暂时只住了他们三个。房间不大,四张床,四张书桌,四个棋盘。墙上贴着训练时间表和比赛日程。
“条件……还行。”洪河把行李扔在床上,“比定段赛的招待所强。”
时光没说话,只是把棋盘摆在自己桌上。那张普通的木质棋盘,是他在北京旧货市场淘的——褚嬴说,这个棋盘“有年头”,适合附灵。
当然,这话他不能告诉任何人。
“下午三点,新人见面会。”俞亮看着训练表,“然后是训练赛分配对手。”
职业棋手的生活,从第一天就开始紧张。
下午的见面会在大训练室举行。今年新定段的二十个少年,加上几个从地方棋院调上来的年轻棋手,一共二十五个人,坐在下面。
台上,棋院的领导、教练、还有几位资深职业棋手。
“欢迎来到中国棋院。”总教练方绪——俞晓旸的弟子,三十出头,气质沉稳,“从今天起,你们就是职业棋手了。职业两个字,意味着责任、压力、以及……孤独。”
他扫视台下:“在这里,没有老师追着你们学,没有家长催着你们练。一切靠自觉。训练计划表给你们了,但练不练,练多少,是你们自己的事。”
“每个月有内部排名赛,排名靠后的,训练资源会减少。每年有等级分,等级分低的,比赛机会会减少。很残酷,但很公平——围棋的世界,就是这样。”
台下鸦雀无声。有人紧张地搓手,有人挺直腰板,有人眼神飘忽。
时光看向身边的俞亮。他坐得笔直,眼神专注,像早就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切。
洪河小声嘀咕:“听起来……压力好大。”
“不然呢?”俞亮淡淡地说,“职业棋手,不是过家家。”
见面会结束,训练赛的对手分配出来了。
时光的对手是一个叫周俊的棋手,十九岁,定段三年,等级分中游。俞亮的对手是一个叫王磊的棋手,二十岁,定段四年,等级分中上。洪河的对手最弱,一个刚定段一年的小姑娘。
“第一场训练赛,明天上午九点。”教练说,“好好准备。”
回到宿舍,三个人立刻开始准备。
时光摆出棋盘,开始研究周俊的棋谱。褚嬴飘在他身边,虚影在灯光下清晰了一些——自从来到棋院,接触到更多高质量的棋局,他的魂魄似乎也变得更凝实了。
“此人棋风稳健,喜欢实地。”褚嬴看着棋谱,“但中盘战斗力偏弱。小友,你可以从这里突破。”
时光点头,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。
俞亮也在研究棋谱,眉头微皱。洪河则有些烦躁:“这个对手……我找不到她的棋谱啊!”
“刚定段一年,比赛少正常。”时光说,“你按自己的风格下就好。”
“也只能这样了。”洪河叹气。
晚上十点,棋院熄灯。但很多房间还亮着台灯——那是年轻棋手们在偷偷加练。
时光躺在床上,睡不着。
“小友,紧张?”褚嬴飘在床边。
“有点。”时光老实承认,“感觉……和定段赛不一样。那时候是冲刺,现在是……长跑。”
“确实是长跑。”褚嬴轻声说,“职业棋手的生涯,短则几年,长则几十年。比的是耐力,是恒心,是……对棋道的热爱能燃烧多久。”
热爱。时光问自己:我热爱围棋吗?
是的。虽然一开始是为了四驱车,后来是为了帮褚嬴,但现在,他是真的爱上了下棋的感觉——那种全神贯注的计算,那种生死一线的博弈,那种……落子无悔的痛快。
“我会坚持下去的。”时光说。
“嗯。”褚嬴微笑,“我会陪着你。”
窗外,北京的夜空看不见星星。但棋院的灯光,像一颗颗不眠的棋子,散落在黑暗里。
—
第二天上午,训练赛。
时光坐在C区第3台,对面是周俊。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,没什么表情,只是安静地摆好棋子。
猜先,时光执黑。
他按照昨晚研究的策略:开局快速布局,抢占大场,不给对方稳扎稳打的机会。
周俊果然如棋谱所示,喜欢占实地。他下得很稳,每一步都深思熟虑。
但时光发现一个问题——周俊的棋太“规矩”了。就像照着教科书下,没有自己的特色。
“小友,”褚嬴的声音响起,“这种人,怕乱。你下点他不熟悉的。”
时光心领神会。中盘时,他在一个不常见的位置“碰”了一手。
周俊愣住了,开始长考。这手棋不在他的“教科书”里。
他思考了五分钟,选择了最稳妥的“长”。
时光立刻“扳”!局部形成战斗。
周俊显然不擅长战斗。他的应对开始出现破绽,计算也不够深。
最终,时光执黑中盘胜。赢得不算轻松,但也不算太难。
“承让。”时光摘下耳塞。
周俊盯着棋盘看了很久,然后苦笑:“你的棋……很怪。不像新定段的。”
“谢谢。”时光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批评。
另一边,俞亮也赢了——他赢得很漂亮,中盘屠龙。洪河也赢了,虽然赢得很艰难。
“不错。”教练在训练赛后的点评会上说,“三个新人,都赢了。但不要骄傲——你们的对手都不是强手。下周开始,对手会越来越强。”
确实。第二周,时光的对手是一个等级分前一百的棋手,下得很艰难,最终半目险胜。第三周,他输了——输给了一个定段五年的老手,棋力确实比他强。
“输得好。”复盘时,褚嬴说,“输,才能看到自己的不足。”
时光看着棋谱,承认自己中盘的计算还不够深,官子也不够精准。
“要练。”他说。
“嗯,要练。”
训练生活单调而充实。每天早上六点起床,跑步,早餐,然后是一整天的训练:打谱、做题、对局、复盘。晚上十点熄灯,但很多人会偷偷加练到半夜。
棋院像个封闭的小世界。外面是喧嚣的北京,里面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。
洪河适应得最慢。他性格开朗,喜欢热闹,但棋院的生活太安静了。而且,他惦记着家里的爸爸。
“我爸的康复进展不错。”视频电话里,洪爸爸笑着说,“小河,你好好下棋,不用担心我。”
“嗯。”洪河眼睛红了,“爸,等我拿到比赛奖金,就接你来北京。”
“好,好。”
时光也经常给家里打电话。妈妈总是叮嘱他注意身体,爸爸则问:“赢棋了吗?”
“赢了一些,也输了一些。”
“输赢正常,别灰心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只有俞亮,似乎没有这些牵挂。他训练最刻苦,成绩也最好——内部排名赛,他排在新人第一,总排名进了前五十。
“俞亮太强了。”洪河感叹,“感觉他跟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。”
时光没说话。他知道俞亮付出了多少——每天最早到训练室,最晚离开,吃饭时都在看棋谱。那种专注,近乎偏执。
一天晚饭后,时光在院子里遇到俞亮。他坐在槐树下,看着棋谱,眉头紧锁。
“怎么了?”时光走过去。
俞亮抬头:“这盘棋,我输给王磊了。”
王磊,就是第一天训练赛的对手。当时俞亮赢了,但上周的内部排名赛,俞亮输了。
“复盘了吗?”
“复了十遍了。”俞亮把棋谱递过来,“这里,我下错了。如果‘跳’一手,而不是‘飞’,局势还能维持。”
时光看着棋谱,确实,那手“飞”太急了。
“你最近……状态不好?”时光小心地问。
俞亮沉默片刻:“有点。可能……压力太大了。”
这是时光第一次听俞亮说“压力”。他一直以为,俞亮是那种不会受压力影响的人。
“我爸爸……对我期望很高。”俞亮低声说,“他希望我一年内进等级分前三十。”
等级分前三十?时光倒吸一口冷气。那意味着要赢很多比赛,要战胜很多老将。
“太急了吧?”时光说。
“我也觉得。”俞亮苦笑,“但我不能让他失望。”
两人沉默地看着棋谱。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。
“时光,”俞亮忽然问,“你背后……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?”
时光心里一紧:“什么?”
“你的棋。”俞亮看着他,“有时候会下出完全不符合你当前水平的妙手。像……有人教你。”
时光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。他不能说褚嬴的事,但也不想骗俞亮。
“每个人都有秘密。”俞亮移开目光,“我不问了。只是……希望有一天,你能用全部的真实实力,和我下一局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时光认真地说,“一定。”
那天晚上,时光和褚嬴说起这件事。
“俞亮开始怀疑了。”时光叹气,“他太敏锐了。”
“很正常。”褚嬴说,“真正的高手,能看出棋里的‘魂’。你的棋里有我的影子,他感觉到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顺其自然。”褚嬴微笑,“也许有一天,他会自己发现。那时候,也许……是件好事。”
好事?时光不懂。但他信任褚嬴。
—
十月,第一个正式比赛——新秀赛。
这是专为新人棋手设置的比赛,冠军可以直接参加下一年的头衔战预选。对新人来说,是重要的跳板。
时光、俞亮、洪河都报名了。
比赛在棋院的比赛厅举行。三十二个新人,单败淘汰。每轮都是硬仗。
第一轮,时光轻松过关。第二轮,他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——一个来自韩国的交流棋手,棋风诡异,不按常理出牌。
这盘棋下得极其痛苦。对手的棋像泥鳅,滑不留手。时光几次想发力,都打在空处。
“小友,他的棋风……”褚嬴沉吟,“有点像古谱里的‘游龙式’,灵动诡变。你要稳,不能急。”
时光深呼吸,强迫自己冷静。他开始下最厚实的棋,像筑城墙,一点一点围空。
对手的诡异招法,在厚重的城墙前,失去了作用。
最终,时光执黑胜四目半。赢得不漂亮,但赢了。
“你很稳。”赛后,韩国棋手用生硬的中文说,“不像新人。”
“谢谢。”时光擦汗。
另一边,俞亮和洪河也赢了。俞亮赢得轻松,洪河赢得惊险——又是半目险胜。
“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!”洪河拍着胸口。
“继续加油。”时光拍拍他的肩。
第三轮,八强战。时光的对手是……周俊,训练赛的第一个对手。
“又见面了。”周俊微笑,“这次,我不会再输了。”
“请多指教。”时光回礼。
这盘棋,周俊显然做了充分准备。他不再拘泥于“教科书”,下出了很多新变化,让时光措手不及。
中盘时,时光落后了。
“小友,局势不妙。”褚嬴的声音严肃,“要出奇招。”
奇招?时光看着棋盘。哪里可以出奇?
他的目光落在左上角——那里有个看似无关紧要的“刺”的机会。如果“刺”一手,对方必须应,然后……
他看到了!如果“刺”之后,再在这里“靠”一手,可以制造一个复杂的劫争!
时光落子。“刺”!
周俊愣了愣,谨慎地“粘”。
时光立刻“靠”!
局部瞬间变得复杂。周俊开始长考,额头冒汗。
接下来的十几手,是精妙绝伦的劫争转换。时光弃掉一些实地,换来宝贵的外势和先手。
最终,时光执白半目逆转。
“又输了……”周俊投子后,苦笑,“你的棋……总能下出我想不到的东西。”
“承让。”时光鞠躬。
他走出对局室,看到俞亮——俞亮也赢了,正在走廊里等他。
“你赢了?”俞亮问。
“嗯,半目。”
“我也是,半目。”俞亮顿了顿,“半决赛,我们可能对上。”
按照对阵表,如果时光和俞亮都赢了下轮,就会在半决赛相遇。
“那就在半决赛见。”时光说。
“好。”
两人对视,眼神里有战意,也有……期待。
他们都知道,这会是继定段赛后,又一次正式对决。
而且是两个人都成为职业棋手后的,第一次正式对决。
—
四分之一决赛,两人都赢了。
半决赛对阵:时光对俞亮。另一场半决赛,是两个老新人的对决。
消息传开,棋院轰动了。
“时光对俞亮!新秀赛半决赛!”
“听说他们是一个地方出来的,还是同学?”
“定段赛上时光赢过一次,这次俞亮肯定想复仇。”
“有好戏看了!”
比赛前一天晚上,时光在训练室加练。俞亮也在,两人隔着一张桌子,各自摆着棋谱,但谁都知道,对方在研究什么。
十点,训练室要关门了。两人一起收拾东西,默默走出棋院大楼。
北京的秋夜,凉风习习。
“明天,”俞亮忽然开口,“我会全力以赴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时光说。
“不管谁赢,都要进决赛,拿冠军。”
“好。”
两人在宿舍楼前分开。时光回到房间,洪河已经睡了。
褚嬴飘出来:“小友,准备好了吗?”
“准备好了。”时光握紧拳头,“这次,我要用自己的棋,和他下一盘。”
“好。”褚嬴微笑,“我会看着。”
那一夜,时光睡得不太安稳。他梦见棋盘,梦见黑白子,梦见俞亮那双专注的眼睛。
他知道,明天会是一场硬仗。
但,他准备好了。
窗外,月亮很圆。
像一枚完美的棋子,落在命运的棋盘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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