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更深。
山下寻宝者营地的大部分篝火已然熄灭,只余零星几点,如同垂死巨兽眼中最后的光芒,在黑暗中明灭不定。大多数人在白日里的喧嚣与夜晚的寒风侵袭下,早已疲惫不堪,蜷缩在简陋的窝棚或帐篷里,沉入并不安稳的梦境。鼾声、梦呓、零落的咳嗽声,夹杂着营地里牲畜偶尔的响动,构成一片压抑的、充满不安的沉睡背景音。
然而,在这片沉睡的边缘,靠近山脚阴影最浓重的地带,寂静正被一种极其轻微、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悄然打破。
那是“沙沙”声,像是某种多足的、或者身体贴着地面滑行的东西,在枯叶和砂石上移动。声音很轻,时断时续,隐藏在呼啸的山风之中,若非全神贯注,极难察觉。
但就在这声响出现的方向,靠近营地外围的一顶孤零零的破旧帐篷里,一个负责守夜的值哨汉子,却猛地睁大了眼睛。
他是晋南一带小有名气的独行客,外号“夜猫子”,以耳力目力出众、胆大心细著称,被几个临时搭伙的同伴推举出来值这后半夜。此刻,他正抱着刀,靠在一块背风的石头上,看似闭目养神,实则双耳竖起,捕捉着周遭一切不寻常的动静。
那“沙沙”声……不对劲!
不是山鼠,不是蛇虫,更不像风声!
夜猫子缓缓坐直身体,右手无声无息地握紧了刀柄,左手则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的铜哨,含在口中。他目光锐利如鹰,扫向声音传来的黑暗处。
那里是一片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丛,在夜色中如同起伏的黑色波浪。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声音越来越近,似乎在蒿草丛中穿行,正朝着营地而来!
夜猫子屏住呼吸,心脏开始加速跳动。他经验丰富,知道在这等险地,任何异常都可能是致命的预兆。他缓缓站起身,准备先发出警报,提醒同伴。
就在他准备吹响铜哨的刹那——
蒿草丛猛地向两侧分开!
一个矮小的、佝偻的身影,踉踉跄跄地从草丛里“走”了出来。
那是一个干瘦的老汉,穿着脏兮兮的羊皮袄,头发蓬乱,脸上满是污垢,眼神浑浊,动作僵硬,如同一个梦游者,或者……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行尸。
正是先前那个被暗金色竖瞳生物“附体”的山民老汉!
夜猫子愣了一下,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。原来是个老糊涂走错了路?但深更半夜,一个老山民怎么会独自跑到这营地的边缘来?而且那走路的姿势……
他的警惕心并未完全放下,右手依旧紧握刀柄,左手放下铜哨,沉声喝道:“喂!老头!大半夜的乱跑什么?这里是营地,没事赶紧回去!”
那老汉仿佛没听见,依旧迈着僵硬蹒跚的步伐,朝着夜猫子,或者说,朝着他身后那顶帐篷的方向,一步步走来。他的眼睛在黑暗中,似乎隐隐有异样的光泽闪过。
夜猫子心中警铃大作!这老头绝对有问题!
“站住!”他厉声喝道,同时横刀身前,“再往前走,别怪我不客气!”
老汉依旧充耳不闻,距离已不足三丈。夜猫子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浓重的、混合着土腥、腐臭和某种奇异甜腻的怪异气味。
不能再犹豫了!
夜猫子眼中厉色一闪,脚下发力,身体前冲,手中钢刀划出一道寒光,直劈向老汉的肩头!他并未下死手,只想先将其制服。
然而,就在刀锋即将触及老汉身体的瞬间——
那一直动作僵硬迟缓的老汉,忽然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其年纪和外貌的、快如鬼魅的速度,向侧方滑开半步,同时抬起了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,五指成爪,闪电般抓向夜猫子的手腕!
“什么?!”夜猫子大惊,刀势已老,变招不及,只能手腕一抖,试图震开对方的手爪。
“咔嚓!”
一声清脆的骨裂声!
夜猫子只觉得手腕传来一阵钻心剧痛,仿佛被铁钳狠狠夹住,骨头瞬间碎裂!他惨叫一声,钢刀脱手飞出!
紧接着,那老汉的另一只手,已经如同毒蛇出洞,直直插向夜猫子的咽喉!指尖乌黑,带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风!
夜猫子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江湖客,剧痛之下,求生本能爆发,身体猛地向后仰倒,同时一脚蹬向老汉小腹!
“砰!”
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蹬在了老汉腹部,感觉却像是踢在了一块浸湿的、充满韧性的老牛皮上,浑不受力!
老汉只是身体晃了晃,插向咽喉的手爪依旧不停!
眼看夜猫子就要命丧爪下——
“噗!”
一声轻响。
老汉前插的手爪,在距离夜猫子咽喉不足三寸处,陡然停住。
一截雪亮的剑尖,从他的后心透胸而出!
剑尖上,一滴暗红色的、粘稠的血液,缓缓滴落。
老汉身体僵住,缓缓低下头,似乎想看看是什么刺穿了自己。他眼中那浑浊的光芒急速闪烁、变幻,最终定格为一种极致的惊愕与……怨毒。
然后,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了一阵“嗬嗬”的漏气声,随即,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,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在地。
夜猫子惊魂未定,捂着碎裂的手腕,连滚带爬地退后数步,这才看清出手相救之人。
那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劲装、蒙着面的男子,不知何时出现在老汉身后,手中握着一柄样式普通的长剑,剑身如水,此刻正从老汉尸体中缓缓抽出。男子眼神冷静,动作干脆利落,显然是个高手。
“多……多谢阁下救命之恩!”夜猫子忍痛道谢。
蒙面男子没有看他,只是警惕地盯着地上老汉的尸体,沉声道:“他不是人。”
“什么?”夜猫子一愣。
蒙面男子用剑尖轻轻挑开老汉破烂的羊皮袄领口。只见老汉的脖颈下方,靠近锁骨的位置,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极其诡异的暗红色印记——那是一个扭曲的、仿佛由无数细小触手缠绕而成的符号,与铁钉、令牌上的符号风格相似,却又更加邪异,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蠕动。
“这是……”夜猫子倒吸一口凉气,他虽然不认识这符号,但那邪异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。
“他被‘附身’了,或者,被某种东西‘控制’了。”蒙面男子声音凝重,“刚才袭击你的,不是他本身的意识。”
话音刚落,地上老汉的尸体,忽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、腐败!皮肤迅速失去水分,变得如同枯树皮,肌肉萎缩,露出骨骼的轮廓,一股更加浓烈的腐臭味弥漫开来。更诡异的是,那个暗红色的触手符号,也如同活物般从皮肤上“脱落”,化作一缕暗红色的烟雾,袅袅升起,在空中盘旋半圈,似乎想要寻找新的目标,但随即仿佛失去了凭依,迅速消散在夜空中,无影无踪。
眼前这恐怖而诡异的一幕,彻底击溃了夜猫子的心理防线,他脸色煞白,浑身发抖,几乎要晕厥过去。
“这里不能待了。”蒙面男子收回长剑,对夜猫子道,“立刻叫醒你的同伴,离开这里,越远越好。记住,不要声张,悄悄离开。”
“你……你是谁?为什么……”夜猫子颤声问道。
蒙面男子没有回答,只是身形一晃,便如同融入夜色般,消失在旁边的阴影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夜猫子愣了片刻,猛地回过神来,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的帐篷,也顾不得手腕剧痛,连拉带扯,将几个还在熟睡的同伴弄醒,语无伦次地低声催促:“快走!快起来!有……有妖怪!快离开这里!”
几个同伴睡眼惺忪,被他惊恐万状的样子和语无伦次的话弄得莫名其妙,但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碎裂的手腕,也意识到出了大事。几人不敢耽搁,匆匆收拾了紧要物品,甚至来不及处理篝火和帐篷,便跟着夜猫子,如同受惊的兔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离临渊峰的方向,仓皇逃去。
他们离开后不久。
营地边缘的阴影中,几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。
正是韩重带领的寒江派观察小队。出手救下夜猫子、一剑刺死诡异老汉的蒙面男子,正是韩重本人!
“韩头儿,那……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一名寒江派弟子声音有些发颤,显然也被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吓得不轻,“那老汉明明是个活人,怎么会……”
“不是活人了。”韩重声音低沉,眼神异常凝重,“至少,在我们杀他之前,控制那具身体的,已经不是原来的魂魄。那暗红色符号,像是某种……寄生或操控的媒介。而且,你们有没有注意到,那符号消散前,似乎想往山上飘?”
另一名弟子点头,心有余悸:“没错!好像……是朝着峰顶方向!难道……是峰顶那东西在搞鬼?”
“很有可能。”韩重望向远处那如同巨兽般蛰伏的黑暗山峰,“今夜峰顶的异象比之前更加剧烈,金光中带着血丝,铃声也变得疯狂……恐怕,不是什么好兆头。那老汉被控制,袭击营地,可能只是开始。”
他顿了顿,下令道:“立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,详细记录下来,用最快的信鸽,传回总舵,禀报少主。另外,我们也要提高警惕,注意营地其他方向的动静,尤其是那些独处、或者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对的人。我怀疑……被‘附身’的,可能不止这一个。”
“是!”
手下弟子立刻行动起来。
韩重站在原地,望着夜猫子等人消失的方向,又看了看地上那具迅速腐败、几乎只剩骨架和破衣的老汉尸体,眉头紧锁。
事情的发展,已经超出了普通江湖争斗的范畴。这临渊峰下,似乎正在发生某种……难以用常理解释的、邪恶的异变。
剑魔遗宝?还是……某种被封印的、更古老、更可怕的存在的复苏前兆?
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,越来越强烈。
而就在距离他们藏身处不远,另一片阴影笼罩的乱石堆后。
那个全身覆盖焦土色鳞甲、暗金色竖瞳的生物,正静静地伏在那里,如同最耐心的猎人。
它“看”着韩重等人处理现场、传递消息,暗金色的竖瞳中,没有任何情绪波动。
然后,它缓缓扭动头颅,望向营地更深、更黑暗的另一个方向。
那里,似乎还有几个……散发着更加“可口”气息的“猎物”。
它伸出舌头,舔了舔嘴角,细密的鳞片摩擦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然后,它悄无声息地滑下岩石,贴着地面,如同一条真正的、巨大的蜥蜴,朝着新的目标,蜿蜒而去。
夜色,愈发粘稠。
血腥与诡异的气息,如同无形的水银,在这临渊峰下的营地边缘,悄然弥漫、扩散。
金铃血染,亡魂躁动。
似乎有什么东西,正从那座沉默的死寂之峰中,悄然苏醒,并将它的触角,伸向了山下这些聚集的、充满欲望与恐惧的……祭品。
杀戮的夜晚,或许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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